人很難擺脫恐懼,有時是被大環境所逼,更多時候是被自己所迫.....
人很難擺脫恐懼,有時是被大環境所逼,更多時候是被自己所迫,似乎從一出生開始,恐懼就像影子般隨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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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投 資〕
幾個年紀相仿的老友,最近顯的特別不安,眼看幾年後五十大關就在眼前,人生也將進入老年的隘口,一方面擔憂積蓄是否能安養天年,另一方面也開始憂慮病痛是否會纏身,生命細節就像環環相扣,其中任何一個脫軌,串連一切的力量就會崩解,焦慮開始不分晝夜的襲來……
朋友們開始相繼的投資,極盡所能要擠出身上所有的錢,去買股票、基金、外匯,或投資房地產,他們需要湊出一個讓未來安心的數字,然而這數字到底是多少,卻沒人能精確描繪,只知道越多越好,另一方面也加碼自己的保險金,很怕自己突發意外,會成為家人們的累贅,這樣矛盾的相交下,擔心怎麼活,也掛心怎麼死。生活成了一串長長的焦慮,每當我被問及相關問題時,都不知該如何回答,老實說,對未來我沒有太多惶恐,只能聳聳肩說,以後的事情,不妨留給未來的我去擔憂就好,也許根本走不到那一天,又何必現在多費神。
我時常在傍晚時分,豔陽不再炙熱時往山中騎車,那也是我最怕接到電話的時刻,每當氣喘吁吁接起電話時,都會聽到另一頭詫異的口吻:「你怎麼那麼喘,現在在幹嘛啊!」每次都不好意思地支吾說自己正在騎車,當下都會聽到虛偽的嘲諷:「這樣很好啊,真令人羨慕,好希望能像你這樣悠哉,我啊都快忙死了。」
而一些熟試的老友,索性不假辭色的直言:「現在是我們最後能拚的年紀,你還不趕快積極些,將來你要怎麼辦……」
不知是習慣還是麻木,聽到這樣的話後,在俯衝下山時會感到更舒暢,這社會容不下閒人,只要不站在打拚賺錢的路上,基本上就是一種罪惡,這已成為一種深耕人心的輿論。
仔細回想這樣的價值,不知已綁架多少人心,錢和工作成了努力的法則,或許它真能帶來安定,但在來來去去、汲汲營營之間,有時需要的是運氣和時機,瞎拚未必真能獲得什麼,但時間卻是一去不返,放任能掌握的東西流逝,只為填補一個恐懼,人生還要因此錯失什麼?有時我很想大聲地對他們說:「你們投資的是財富,我投資的是健康和生活,這兩者一旦破碎,再多的錢也只是枉然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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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威 脅〕
記得從小就在威脅裡長大,懂事以來幾乎天天被三申五令,若不好好唸書,將來就會變乞丐,大家活在一個你死我活的競爭中,透過一層層的考試來評斷努力,人的尊嚴也在這些分數中,被赤裸的蓋上戳記。好學生就受到大家愛戴,也榮耀了父母,而成績壞的就在教鞭下,不斷的被鞭策及恫嚇,在求學階段,舉凡與考試相關之外的事,都是沒有用的廢物,許多剛萌芽的興趣,都在這樣的壓力下,不捨的遺棄而失落。
如今離開學校二十年了,可以來檢證這個價值了,就以最世俗的錢來當參考值,在我所有的朋友中,抓出最有錢的兩個人,其中一個身價數億,當年是所有聯考都摃龜,最後連高中補校都沒念畢業,現今卻開設了一間擁有數百人的工廠。
另一個擁有近億的資產,高中念了兩所都被三二退學,最後作弊上了五專,還把五專當醫學院讀了七年,目前是某傳媒廣告部主管。再看看全球首富,微軟比爾蓋茲、蘋果的賈柏斯都是大學中輟生,這些例子不是在質疑讀好書的意義,而是讓我們看到,他們能選擇自己的命運,去對抗這些輿論的威脅,尋找比課堂上對自己更有意義的事。
念國中時我常是全班最後一名,後來成了影像工作者,而倒數第二名的同學,今日卻成了知名舞者,經常在世界巡迴演出。
偶爾我閒來就google當年的同學,其中就屬我們兩個當年吊車尾的人資訊最多,那時班上風光的前三名,就像石沉大海般,找不到任何資訊,一個對生命有主見的人,有時是不服膺體制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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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利 誘〕
進社會工作後,是每個人最徬徨的時候,面臨琳瑯滿目的百業,成績好的繼續深造往教職的路走,或參加特考當公務員,他們比別人有機會選擇安定。
而像我這種不高不低的人,就要面對被嚴厲的抉擇,有時候不是人在挑工作,而是被工作選擇,並因此不斷的產生自我質疑,疑惑自己是否走在正確的路上。
或許我比較幸運一些,很早就決定自己的路徑,這條路或許比別人多了些自在,但也注定和榮華富貴絕緣,我倒看得很透,始終沒有怨天尤人,但我週遭的朋友,卻變得越來越忙碌,每個人心中都有個嚮往,就是要賺很多錢、買漂亮的房子、買豪華的轎車,還要成家生子……
在台灣的社會價值中,這是一個再正確不過的目標,薪水的多寡、職業的地位,成了評斷一個人是否成功的方式,只要和事業無關的事,都是虛擲光陰,慢慢的在很多人心中,錢成了萬物的魔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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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當 下〕
年過四十後,我決定把腳步放慢,來品味人生午後的陽光,但受到的恐嚇卻依舊,雖然都是出自善意,苦口婆心勸我要替老年盤算,要好好來投資理財,不該這樣放任自在的生活下去,剛開始還不為所動,但說的人一多,心卻開始浮躁起來,不解為何每個人都能忽略當下,不停的用未來來恐嚇自己。這樣的威脅似乎從小就無法倖免,不好好唸書就會找不到好工作、工作不拚命就會沒有前途、賺的錢不好好投資,老年就會窮困潦倒……
這樣一層一層加諸身上的恐懼,已成為生命的主體,包覆了整個人生,然後像某種傳承似的,再將這樣的恐懼加諸到下一代身上去。
近年來深居簡出,對事已有自己的體悟,雖然對這魔咒未必信服,卻也經年累月在這樣的價值體系中被奴役,不免有時也惶惶不安。
一次朋友的訓誡讓我開竅了,他說我手上擁有太多的物質,應該將它們變現,然後投入高報酬的投資,以複利來計算日後數倍的資產,他說我年輕時若將買相機的錢,去投資華碩股票,二十年來的分紅加上利滾利,現在應已是數千萬富翁了。
聽完他的話後,彷彿大夢初醒,我的確賣了一些多餘的東西,但我終究沒選擇買股票,反而去買了一套心動很久的Hasselblad相機,我想起了一個在心中多年的計畫,一直想要用最傳統的機械相機,並以手工沖放的方式,在台灣這片土地上,去擷取感動我的風景,也似乎只有等到歲月讓心智成熟,才會有能力去尋獲這片淨土。
二十年前那一套相機,讓我在年少時走了許多地方,看盡了人情冷暖,累積了許多的智慧,並尋獲了生命的意義,或許錯失了鉅額的財富,卻賺到滿滿的感動和回憶。
二十歲、四十歲、六十歲拿相機的心情,都會是截然不同,或許有人說等賺夠錢了,老年要買什麼高級相機都可以,但卻忽略其中時間才是最寶貴的成本,歲月所帶來的體會,都會被寫進記憶之中,不是年邁再擁有時所能比擬的。
就算我拮据省下每一分錢,日後聚沙成塔成了巨富,終究還是錢的奴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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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迷 惘〕
上星期半夜三點中,我收到一個長年在大陸經商朋友的簡訊,他說他可以明白富士康員工為何要跳樓,人生如果失去意義,那種解脫的方式,何嘗不是一種暢快。
他的簡訊以很長的篇幅描述著:「這些年來,我日以繼夜的工作,錢是大筆大筆的賺進,擁有了數棟豪宅,該有的名車精品也不缺,曾以為這樣就是幸福,但每當夜闌人靜時,卻還是要藉酒入夢,突然間覺得孤單不已,一直渴盼的家庭溫馨,卻因事業而一再錯過,如今才明白,再多錢都趕不走空虛,原來我比你要窮的多。」
錢或許人人都期望,但有沒有人去統計過,買下安心要花多少錢才夠?犧牲一切來逐高數字,也扭曲了生命的主體,生命的奧秘總藏在轉折中,精密的盤算推演,卻敵不過一次天災人禍的摧殘,未來不應成為當下的恐懼。
偶爾,我會坐在林間感受陣陣迎面的微風,那撫觸全身的柔軟,似乎沒有比這一刻,更讓我覺得真實。人生其實是公平的,錢或許能帶來片刻的快樂,或許能讓我們遺忘一時的痛苦,但生命的感動卻是它到不了的地方,回憶才是我最該投資的資產,那也是唯一能帶走的東西。
(攝影‧文字/陳建仲)